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兴庆宫

名家随笔 长安行·唐诗之旅(一)
1998-08-20 来源:生活时报 李元洛 我有话说

长相思,在长安。

我的家乡在南方,将近40年前的青春时代,我却远放西北。沿铁路线北上南下西去东回,好几次和唐代的长安今日的西安擦肩而过伫候于列车的窗口,那雄伟迤逦的古城墙从唐朝就在等我,喊我去敲叩它的门环。回到南方数十年来,我常常西北而望,那是大唐的京城唐诗人纷纷登场歌哭吟唱的舞台,怎不使我魂牵梦萦,心神向往?不久前,年华向老的我终于远赴弱冠之年即已订下的约会,匆匆盘桓数日,在千年古都的城墙内外,于古典与现代交汇的巷尾街头,在唐人永不生锈的诗句里,拾得这篇姗姗来迟的《长安行》。

我去兴庆宫,并非朝拜帝王的宫苑,而是为了重温诗人的绝唱,寻觅李白的遗踪。

兴庆宫,原是唐玄宗李隆基作太子时的藩邸。李隆基即位后,改建旧邸为新宫,兼有宫殿与园林之胜,开元天宝时代,与太极宫、大明宫一起被称为“三内”。唐玄宗多年在此理政,这里就成了盛唐的政治和文化中心。人生变幻,世事沧桑,到清代初期,昔日的煊赫繁华早已成了一方废墟瓦砾。现在于原址建成的兴庆宫公园,规模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,有如一幅比例大为缩小的地图。

兴庆宫金明门内曾置翰林院。公元742年即天宝元年,李白于江南应召再入长安,被任为翰林院学士。那时长安城内王侯们的深宅大院多种牡丹,玄宗更是在沉香亭前广植此花,并辟为花园。李白供奉翰林的次年春日,牡丹在眼,贵妃在侍,心态极好的玄宗不想闻旧乐而欲听新词,“赏名花,对妃子,焉用旧词乐为”?于是,在长安市上不知哪一处酒家召来醉乡中的李白,酒意尚自醺然的李白绣口一吐,立成风流俊逸的《清平调》三章。歌唱家李龟年一边以檀板击节,一边引吭而歌。多才多艺的玄宗不知是讨贵妃的欢心呢,还是一时技痒,也轻吹玉笛相和。

待我来时,已是千年后的一个炎炎夏日。龙池之畔的沉香亭,为今日重建的膺品,而昔日的牡丹也早已和杨贵妃一起玉殒香消,李龟年的歌声虽然可以绕梁三日,但却绕不了千年,任你如何在池畔亭前侧耳倾听,那不绝的余音也早已断绝。玄宗时代,翰林学士们要在翰林院轮流当值,李白呢,也许他此时正在翰林院里值班吧?我去金明门内寻寻觅觅,只见昔日翰林院的北部,早已为居民住宅区所占压,南部也只有考古学家才能查明的瓦砾残迹,许多游人到此,绝不会想到他们足之所履,也许正好踏上李白当年的一枚脚印。

李白的足印已然是凭空想象了,距翰林院不远之西南角,却有班班可考的勤政楼遗址。勤政楼原名勤政务本楼,原是一座东西宽五间进深三间面积5百多平方公尺的大建筑,登楼可俯瞰远眺宫外的街市。此楼是兴庆宫内最重要的皇家楼台,节日庆贺、盛大宴会、策试科举及咨询朝政等等活动,都在这里举行,曾经极一时之盛。中唐诗人王建的《楼前》写道:“天宝年前勤政楼,每年三日作千秋。飞龙老马曾教舞,闻着声音总点头。”八月五日玄宗诞辰为“千秋节”,每年届时盛宴三日于楼上,舞马于楼下。王建的诗追怀天宝旧事,可见当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。稍后的白居易曾作《勤政楼西老柳》,他着眼的,却是一株可以为历史作证的柳树:

半朽临风树,多情立马人。

开元一株柳,长庆二年春。

从“开元”盛世到白居易来时的“长庆”年间,一百多年的岁月又已经交给了历史。白居易没有正面写楼与楼中之人,但言开元之临风无情老树,长庆之多情凭吊之人,无限的俯仰今昔之盛,便尽在其中了。数十年后,杜牧也前来吊古伤今,写了一首《过勤政楼》:

千秋佳节名空在,承露丝囊世已无。

惟有紫苔偏称意,年年因雨上金铺。

霉苔随意滋生,甚至爬上街门环的铜制门饰。虽未明言,但勤政楼的破旧荒废已意在言外。时间呵,这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主宰,人间任何位高权重者,都无法与之抗衡,哪怕贵为帝王;世上任何坚固的建筑,也无法经受它的风吹雨打,哪怕坚如金石。

待到我千年后跟踪前来,勤政楼不仅早已人去楼空,而且连楼也早已不知去向,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几个石石楚,凄凉在蔓草荒烟之中,兀自回忆它们当年所承载的歌声与笑语,煊赫与繁华。能与时间角力并取得胜利的,不是手握重权的帝王将相,而是杰出的诗人和紫苔不侵风雨不蚀的优秀诗篇。这个问题,最好去询问李白,他当年虽然被唐玄宗赐金还乡,等于逐出长安,但现在早已凯旋归来,在兴庆公园内高达三重的“彩云阁”前,在一泓碧水中央,他以手支颐侧身而卧,长眉入鬓,长髯垂胸。我想前去叩问,但恐怕他还没有从一时的醉酒千年的小寐中醒来。暂时别去惊动他吧,在他的石像之侧,我仿佛听到轻微的鼾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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